断袖问情《重启人生》大爆之后，好些女孩说，编剧怎么那么懂我们的畅想。四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女性一起住进高科技养老院，坐着会“飞”的轮椅叽叽喳喳，八卦、K歌、放飞自我，这些灿烂、稀松的日常，就是她们理想的养老图景。

　　和现实时空对照，《重启人生》当然还是浮在云层上的世界。里边的女人拥有的是乌托邦式的自由——恋爱、结婚，话事权交还给她们自己，身边的家人、朋友不曾向她们灌输任何焦虑。如果不想被世俗套牢，在大城市当卷生卷死的都市精英，那回到家乡，做个每天和小屁孩打交道的保育员，也能过得灿烂、快乐。

　　为此，《重启人生》的编剧“笨蛋节奏”（升野英知）性别为男这件事，被观众一遍遍惊叹。剧迷讶异的是，一众电视剧里，女性事业心被捧向高地，流行叙事动辄喜欢讲述大女主蜕变、发疯、复仇的今天，让女性走出主流叙事焦虑的，竟是没有女性身份经验的他。

　　新年期间升野英知编剧的新作《入侵者们的晚餐》播出了。女主角们仍旧是他擅长描摹的平凡女性。她们领着刚好可以度日的薪水，没有谈论远大志向的兴趣。

　　这群女人，身边有几个志趣相投的同性朋友，赶上彼此闲暇的时光，就聚在一起喝杯饮料吃个饭，说点鸡零狗碎的熟人八卦。

　　在家政公司工作的亚希子和小川惠，原本只是普通同事。她们一个是清洁员，一个是料理师，偶尔会在同一位雇主家碰面、一起工作。

　　公司规定上班时间不许交谈，所以两人顶多是在下班后，走去车站的路上才会攀谈几句。升野英知的故事里，女性的情谊往往就是这么发生的。

　　她们聊生活，聊工作，哪怕只是细碎的、不起眼的事情。不像有些“女性向”的脚本，女性对话由惯性思维塑造、总被建立在性缘关系之上，她们的话题总是能够看向本真的感受。

　　两人吐槽公司薪资低、福利少，平白无故给她们增加派传单的工作不说，其他家政公司都拒绝承接的垃圾屋，她们公司为了业绩一样照接。

　　她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劳力与时间才能完成“垃圾屋”的家务，可社长却不会为此向她们多支付半分薪水。钱进了老板口袋，脏活累活却都由最基层的人员承担。

　　日本有这么一类贫困女子的画像：她们受过教育、有过婚姻，婚前可能上过班，但婚后选择回归家庭，导致长时间脱离社会关系。因为人际关系、职业训练的匮乏和单一，离婚后无法顺利地重新踏入社会，只能做着技能要求相对基础、收入并不稳定的零碎工种。

　　中年、离异的亚希子和小川惠，便都是困在底层职业中的一员。她们租住在狭小、阴冷的单身公寓里，吃便利店里打折售卖的快餐。而说着“想要成为职场妈妈后盾”的社长，私下却以“有小孩没办法配合客户时间”为由，刷掉了前来应聘的单身妈妈。

　　困窘的女人们能察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：付出劳动、精力的她们没有获得合理的经济回报，而用假面自我营销的社长，却能靠逃税，以及从员工薪水里抠出来的钱，住豪宅、晒美食、四处旅游，打造成功事业女性的美丽形象。

　　日本好些纪录片、现实题材电影深入讲过底层、贫困群体社会分化的问题。可与它们相比，严肃，并不是升野英知喜欢采用的讲故事方式。

　　成为编剧之前，升野英知便已经是日本有名的喜剧演员。他的叙事宇宙里，最不缺的就是无厘头脑洞。他笔下的女人们，是发现社长逃税后，能趁对方出国旅游时，顶着风险偷偷潜入豪宅，盗取被藏匿起来的3亿日元税款的那一类人。

　　升野英知太擅长用荒诞来解构现实中的枷锁。但荒诞到底并不是他的趣味，他的故事总会落往朴实的方向。

　　豆瓣上一条热门评论写：谁没有点恶念，难得的是陪你付诸实践的朋友。闹剧结束，女人们没有拿到钱。她们依然觉得“赚大了”。她们成了能够一起享用晚餐的朋友。上班时最讨厌做的、费时费力的可乐饼，做给朋友吃时，是自然而快乐的。阴冷的房间因为人的聚集，变得温暖、热闹起来。

　　她们依然聊些碎碎叨叨的话题，分享不严肃的感受，表达迟疑、犹豫的情绪。人之所以需要友情，大概便是因为想寻求这般对彼此的承托与照应。

　　很多人夸赞升野英知对女性日常的拿捏之精确。或许重要原因是他心中并无太多性别规范的界限。

　　近年来，一些文化现象研究提出“男性友谊危机”这一概念。美国生活调查中心（美国企业研究所的非盈利项目）一项关于友谊的调查研究发现，有一半以上的美国男性不满意现有的友谊状况。

　　而英国一项精神健康研究显示，受访的2000名男性，每3人之中就有1人无法说出亲密好友的名字。

　　人们将之命名为 “友谊衰退”。而种种观察认为，男性气质的约束，以及被英雄化了的男性友谊传统，使对亲密友情有渴望、却遭遇了更多表达阻力的男性，经历着更为糟糕的“友谊衰退”。

　　在友情中分享私人感受、获得情感支持，对男性而言，是不对劲的“女性化”的心态：

　　“在美国男孩儿的成长过程中，他们一直被灌输，要想成为一个成功男性，就需要具备以下的特质：克制、独立、以碾压他人为代价的竞争能力。”（《经济学人》刊发文章《为什么美国男性最孤独》）

　　“他们开始不愿意与同性朋友亲近，不愿面对与表达情绪，害怕自己因此被贴上娘娘腔、不成熟或者同性恋的标签。”“他们不再关注自己是谁，而是开始迷恋他们不是谁或者不能成为谁。”（纽约大学心理学教授尼奥比·韦，《深层秘密：男孩的友谊和关系危机》）

　　性别规训无处不在。但从小就长着一张喜感脸，又曾在高中棒球比赛“制霸全国”的远大理想里体悟过失败的升野英知，也许早已割舍这种“男性气质”情结。

　　最淋漓尽致的体现，就是由他反串女性角色，且拿了日本编剧界大奖“向田邦子奖”的作品《架空OL日记》。

　　剧中，他扮演在银行上班的女职员，穿裙装制服，涂唇蜜，上班前用吹风机打理头发。面对冬天的马桶，要做足心理准备，才能毅然决然，一屁股坐下去。

　　女人生活的细节被他演绎得惟妙惟肖，并无半分刻意扭捏。网友说，不过三秒，就接受了他是女白领的设定。

　　喜剧人要好笑，的确常常要降低自己的身段。可升野英知的反串，并不只是为了搞笑而扮演另一种性别，抖落某些刻板的、让人感到冒犯的包袱。他放下本身的性别气质负担，试图去呈现女性的活动与状态，寻求能够令人捧腹的共鸣。在他的喜剧舞台中，他曾成为过各种各样的人，不论男女老少。

　　如果了解一下升野英知本人的友情观，或许就不会那么惊讶于他总能写出那么细腻、真挚、日常的朋友交谈对白了。

　　《重启人生》播出后，闺蜜四人组的好些台词被当作金句流传。访谈里，升野英知常被问，你为何能如此准确、生动地拿捏女性日常对话？

　　他回答：“只是从我自己出发，描绘了女性和男性都能理解、能有共感的话而已。”他与男性友人们，也时常像电视主角这样，不带目的地见面，谈天说地，消磨时光。

　　漫长的两性社会规范下，友谊被分化出了男女有别的样子。男人必须肝胆相照，女人只懂哀哀戚戚。可所谓传统，或许只是一种被设立、被内化的社会建构。笨蛋节奏显然更跟随自己的真实感受。

　　他与女性朋友的相处，也鲜少背负性别的包袱。那种“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”的论调，兴许也是建立在了性别气质必须分明、男女之间只有性吸引力的观念之上。

　　早年刚到东京工作时，因为和几位女性好友性格很合得来，总能聊到一块去，大家几乎每天都会一起喝咖啡、喝下午茶。《架空OL日记》的银行五人组，每年都相约见面，至少吃一顿烤肉。

　　女孩们乐意与他共处。早年那群朋友总开玩笑，说他矮矮的，看上去憨厚又老实，像可爱的吉祥物。如果还是在古老的性别熏陶下，真没办法嘻嘻哈哈，跟男人说类似的、贬低“性别气质”的话。

　　只要撇除不必要的性别气质束缚，无性别感的友情、爱情就可能存在。女人、男人也能一起聊天，无忧、痛快地玩耍下去，如果我们也都懂得升野英知的笑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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